7月7日北青報記者暗訪發(fā)現(xiàn)，楓韻幼兒園原址上新成立的幼兒園正在搬家

　　家長向北青報記者出示女兒從幼兒園偷偷帶回的“病毒靈”白藥片

　　警方出示的017號信訪告知單

　　家長當時從幼兒園里“搶救”出的喂藥領藥相關證據(jù)

　　7月初，西安蓮湖區(qū)第五幼兒園易址搬遷，消息一出，不脛而走。知情人士稱，該幼兒園搬遷之所以引人關注，是因為其“前身”是“喂藥門”涉事幼兒園之一。2014年3月，西安楓韻幼兒園和鴻基幼兒園被曝私自亂喂兒童處方藥“病毒靈”。隨后，宜昌、蘭州、黃山、吉林多地幼兒園，都被牽出喂藥事件。北京青年報調(diào)查獲悉，事件曝光后，兩所涉事幼兒園被吊銷執(zhí)照，政府在楓韻幼兒園原址，設立新的公立幼兒園，命名蓮湖區(qū)第五幼兒園。另外一所命名為雁塔區(qū)第三幼兒園。

　　原址重建的兩家幼兒園，從法律層面看，與原涉事幼兒園似無“半毛錢”關系。但在因“喂藥門”事件而涉訴的240名兒童家長看來，原址幼兒園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們的神經(jīng)。兩年零四個月過去了，對“喂藥門”事件相關單位和個人的究責至今“懸空”，對受害兒童的善后補償，也艱難行走在訴訟“途中”。

　　“涉事”幼兒園搬家再更名

　　6月29日，一封《告家長書》張貼在西安市蓮湖區(qū)第五幼兒園門口，稱“因現(xiàn)園舍及場地租賃合同到期，我園將于今年7月搬遷至西安市豐登路45號繼續(xù)辦園……現(xiàn)址將新辦一所幼兒園。”

　　7月7日，北青報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工作人員正往兩輛搬家公司的車上裝運電腦等辦公用品。幼兒園新址豐登路45號，原來是一所中學，坐公交車與舊園相距六站地。

　　“遷址一事，在喂藥兒童家長心里，再次引起了恐慌，大家擔心它借搬家‘金蟬脫殼’。這次它又換了名字，改為‘蓮湖區(qū)第六幼兒園’。賠償還沒有到位，原址幼兒園卻先換地后更名，本來覺得‘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下‘廟’都沒了！”喂藥兒童家長寧靜向北青報記者說。

　　7月14日下午，在幼兒園新址傳達室，一位劉姓看門人，向暗訪的北青報記者證實了原址幼兒園將由“第五”改為“第六”的消息。

　　北青報調(diào)查獲悉，楓韻幼兒園事發(fā)時屬私立性質，出事后被吊銷執(zhí)照。原址上政府新設立了公立幼兒園，名為“蓮湖區(qū)第五幼兒園”。但不知何故，搬遷后它將再次更名，改為“蓮湖區(qū)第六幼兒園”。

　　為涉訴家長提供法律援助的彭勃律師，對原址幼兒園一再更名表示擔憂�！皩γ癖姸�言，他們并不知道第五幼兒園與涉事的楓韻幼兒園無法律上的承續(xù)關系，只看到了涉事幼兒園一再更名，褪去了曾經(jīng)喂藥的‘黑帽子’，以無不良記錄的新面孔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招生不會受到影響。問題幼兒園的名字可以‘洗白’，但對孩子及家長的傷害卻無法褪去。因為事發(fā)至今，侵權事件的究責與善后仍然沒有說法�！�

　　另一名援助律師吳暉則表示，涉案幼兒園有沒有可能“金蟬脫殼”，取決于更名后，它的主體資格是否進行了變更。如果法律主體并未變更，原債權債務都將由更名后的幼兒園繼承。如果已經(jīng)變更，就要看原來涉事的幼兒園有沒有注銷并列為被告。否則，家長們極有可能面臨無處追討的局面。

　　據(jù)悉，事發(fā)兩個月后，當?shù)卣�府“處置幼兒園私自用藥事件工作領導小組”已解散，陜西省宋慶齡基金會也解除了和幼兒園的掛靠關系，家長們最終選擇訴訟進行維權。經(jīng)過半年多的奔走立案后，他們?nèi)ツ暌�求相關機構做司法鑒定的申請，又“停擺”在半路。240名幼兒家長，坐等法院委托鑒定機構，八九個月過后至今未果。

　　被家長質疑的服藥劑量

　　“2014年3月6日我女兒回家說，她永遠不會得感冒，因為老師給小朋友吃小白苦藥片�！睏黜嵱變簣@家長程瑛告訴北青報記者，當時女兒已入園三年多。這個五歲女孩兒的一句話，揭開了全國多地育兒場所“關門喂藥”的蓋子。

　　“我叫她偷偷帶回一粒給我，讓她先攥在手心中，然后藏在口袋里�！迸畠簬Щ氐陌咨�藥片上，背面注有ABOB幾個字母�！拔疑暇W(wǎng)一查，嚇出冷汗！白藥片學名鹽酸嗎啉胍，俗稱‘病毒靈’，屬處方藥。其中最駭人的標注是，在兒童用藥部分，‘未進行該項實驗且無可靠參考文獻’！”

　　官方通報查明，自2008年11月至2013年10月，為提高幼兒出勤率，增加幼兒園收入，西安市兩所幼兒園以吃藥能預防幼兒傳染病為由，在未告知家長的情況下，冒用其他醫(yī)療機構名義，擅自從4家醫(yī)藥批發(fā)零售企業(yè)分10次購進“病毒靈”5.46萬片。于每年春秋兩季各選一周，大班、中班一周服3天，一年服6粒，小班、托班一周服兩天，一年服2粒，遇到傳染病高發(fā)期有加服情況。

　　但官方數(shù)字與家長從園內(nèi)“搶救”出的零散筆記本和表格上的記載有出入。在家長余鎮(zhèn)江提供的“2012-2013年第二學期ABOB（病毒靈）領用登記表”上，北青報記者看到了領藥者不同的手寫簽名。

　　按照該表格記錄，“太陽”（即大班）一、二、三、四班，由簽名為“邸嚴”的人于2013年3月4日至5月20日8次領用；“月亮”（即中班）一、二、三、四班則于同期分別由簽名“王歡”和“崔焱”的四人9次領用�！靶切恰保�即小班）一、二、三、四班，由簽名為“杜亞南”的人于同期8次領用。另外“別墅樓”（即別墅樓上課班級）領用了20瓶。

　　“按照上面的統(tǒng)計，僅2013年3月至5月間，老師一個月就有三周在領藥，這說明通報中換季時只服藥一周的結論不成立！”家長仝振中說。

　　在家長王曉明提供的另一份手書材料中，北青報記者看到上面有“2011.11.2，今日開始口服ABOB片；2011.11.3，今日繼服ABOB片；2011.11.28，通知各班繼服ABOB片”字樣�！斑@說明幼兒園讓孩子們服藥，并非僅僅在‘換季’時執(zhí)行，我們手里的書面證據(jù)顯示，一年12個月中2、3、4、5、8、11月都有孩子服藥記錄，除去近3個月寒暑假，相當于入園的三分之二時間給孩子喂藥�！蓖鯐悦髡J為。

　　體檢結果緣何互相“打架”

　　2014年3月，當?shù)匦l(wèi)生行政部門安排包括西京醫(yī)院、省人民醫(yī)院、西安市兒童醫(yī)院等6所省內(nèi)三甲醫(yī)院，對服藥兒童進行免費體檢。

　　結論是6家醫(yī)院累計查體1586人，未發(fā)現(xiàn)共性指標異常。對于個別兒童出現(xiàn)的腎積水、尿常規(guī)異常等問題，專家稱，尚無證據(jù)顯示其體檢異常與服用病毒靈有因果關系。

　　但指定醫(yī)院的體檢結果和專家意見顯然沒有得到家長的認同。他們稱孩子出現(xiàn)盜汗、瘙癢、腹痛、無力等癥狀，疑為服藥的不良反應。

　　家長提供的楓韻、鴻基兩所幼兒園體檢結果顯示，238名涉訴兒童在非省內(nèi)或指定醫(yī)院的體檢統(tǒng)計，心肌酶異常的幼兒有135人占56.8%，肌酐異常的113人占47.5%，堿性磷酸酶異常的79人占33.2%，淋巴結腫大的54人占22.7%。另外22人被確診為心肌損傷，占9.2%，6人被確診為腎積水或腎部病癥，占2.5%。

　　家長寧靜向北青報記者出示了其子在三所醫(yī)院的不同檢查結果：指定醫(yī)院的檢查結果完全健康。次日跨省去鄭州兒童醫(yī)院檢查，心肌酶幾項指標嚴重超標，達到正常值2.4倍以上，結論是其患有心肌損傷。返省再查體檢仍然有問題……“我就此向指定醫(yī)院進行詢問，他們給出的解釋，是最初安排的體檢項目中，未含心肌酶那幾項。”在另一些孩子的“超聲診斷報告單”上，北青報記者發(fā)現(xiàn)，蘇一晨、寧浩然、薛博燁、楊添誠、李瑞誠、藺一一、譚懿晗七個孩子的B超影像圖完全相同，每一個光斑都無絲毫之差異，甚至影像圖上顯示的時間都分秒不差。也就是說，除了性別、姓名以及年齡外，其他內(nèi)容完全相同。而另外三人的B超結果，前面影像完全相同，只是在“超聲所見”描述部分，稍有文字改動。

　　家長們據(jù)此懷疑院方提供“虛假報告”，用正常孩子的圖像替代問題孩子的影像。院方對此的解釋，是“年輕醫(yī)生疏忽了，本來應該逐個出B超影像”。

　　相關責任人追究“停擺”

　　援助律師韓林認為，“各地‘喂藥門’事件頻發(fā)，透視出處方藥監(jiān)管失察、教育者缺乏用藥常識、衛(wèi)生機構監(jiān)管乏力等多種問題。除了對直接肇事者追究刑責外，其他相關責任人也應承擔相應的刑事、民事或行政責任�！笔掳l(fā)后，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副局長梁偉對外通報，兩所幼兒園的法定代表人孫雪紅、正副園長，及無正式行醫(yī)資格的幼兒園保健醫(yī)生黃某等5人，因涉嫌非法行醫(yī)罪被拘留。幾天后，吉林市也對同類涉事幼兒園的3名相關責任人予以刑事拘留。宜昌也傳出責任人被警方控制的消息。

　　就在家長們期盼法律將嚴懲相關責任人時，2014年9月16日，鴻基幼兒園家長信小娜，從西安市高新公安分局信訪部門，拿到了編號為017的《公安機關信訪事項告知單》，稱她反映的鴻基幼兒園擅自給幼兒喂處方藥事件，“我局于3月13日立案偵查。現(xiàn)因不夠追訴條件，已撤銷案件退回雁塔區(qū)衛(wèi)生局做行政處理�！奔议L們開始向雁塔區(qū)衛(wèi)生局質詢行政責任是否有人追究。得到的消息是，無論是鴻基幼兒園所在的雁塔區(qū)衛(wèi)生局，還是楓韻幼兒園所在的蓮湖區(qū)衛(wèi)生局，都沒有任何人，因“喂藥門”事件受到處理。

　　2016年7月22日上午，韓林來到雁塔區(qū)衛(wèi)生局，就兩所涉事幼兒園的財產(chǎn)扣押情況、遷址情況及行政處理情況進行調(diào)查，該局辦公室高姓主任告訴她，“沒有人因此受到處理！”并讓她轉去教育主管部門問詢。

　　在蓮湖區(qū)教育局，負責接待的劉西平副局長告訴她，涉事幼兒園的辦學許可證在事發(fā)后已被吊銷，在原址上的公辦幼兒園與涉事幼兒園沒有任何關系。至于對相關人員的究責，截至目前，沒有任何個人因此事受到行政處理。

　　“因為善后的關鍵問題是要定受損和傷害的程度，包括行政的處理也要依據(jù)法院最后的定性之后才能繼續(xù)處理！” 劉西平說。

　　司法鑒定進入“死胡同”？

　　2015年12月16日上午9點，來自楓韻幼兒園的118名兒童家長，帶著孩子病歷、診斷書、化驗單原件，來到雁塔區(qū)法院，為司法鑒定取材。此前兩個月，鴻基幼兒園的鑒定取材已在同一法院主持下完成。

　　北青報記者了解到，因為此案的特殊性、復雜性以及種種不確定因素，所以鮮有律師愿意接下這種立案難、周期長、勝訴少的索賠訴訟。西安牽涉238名喂藥兒童的索賠訴訟，基本由來自各地的14名援助律師先后承擔。

　　“光是立案，我們就花了半年多的時間，而后便是‘來回’變更鑒定申請�！甭蓭焻菚煾嬖V北青報記者。

　　“本案的難點在于，現(xiàn)行的損害賠償制度，要求受害人舉證損害結果與致害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到底怎樣證明損害后果與喂藥情節(jié)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讓我們一度陷入死穴�！�

　　據(jù)悉，律師們先是想讓法院委托相關鑒定機構，就孩子目前的種種不適現(xiàn)狀，與喂食“病毒靈”之間“無因果關系進行鑒定”。得到的回復是，被告本就認為無因果關系，那就不用鑒定了。律師們又向法院提交了《變更鑒定申請書》，將“無因果關系進行鑒定”變更為“有無因果關系進行鑒定”吳暉說。

　　當日，在雁塔區(qū)法院的主持下，包括兩所幼兒園的法定代表人、雁塔區(qū)教育局、雁塔區(qū)衛(wèi)生局、蓮湖區(qū)第五幼兒園等8名被告，對病歷、診斷書、化驗單原件等相關鑒定證據(jù)進行了質證，被告均否認孩子不良反應與吃藥之間具有關聯(lián)性。

　　今年5月23日下午，援助律師塔拉接到雁塔區(qū)法院主審法官致電，稱截至目前，沒有找到相關機構，能對喂藥與損害后果之間有無因果關系進行鑒定�！耙簿褪钦f，八九個月過去了，申請機構進行鑒定的請求，仍被擱置。法官除了建議我們追加第九名被告外，還讓律師提供其他省市喂藥案的處理結果�！睋�(jù)家長透露，包括雁塔區(qū)法院在內(nèi)的全國幾省出現(xiàn)喂藥事件的基層法官，開始異地走訪相互“取經(jīng)”，就“喂藥案”共商調(diào)處意見。

　　7月25日下午，韓林律師從雁塔區(qū)法院蔣姓庭長處獲悉，司法鑒定之所以“擱置”，一是西安市現(xiàn)有鑒定機構，無法做此類鑒定，法院也沒有在西安市以外查找。二是法院在咨詢鑒定機構時聽聞，如果要做此類鑒定，需花上一兩年時間，跟蹤采集數(shù)據(jù)再做相關分析，成本太高。三是目前法院正在積極調(diào)解中，一旦成功，便無做鑒定的需要。

　　全國律協(xié)未成年人保護專業(yè)委員會委員、湖北恩施律師事務所主任萬玨認為，“喂藥門”案出現(xiàn)“停擺”，與司法機關對此事的重視程度有關。他建議，無論是從案件影響范圍，還是個案對于將來的立法影響來看，至少應當由高級法院作為第一審法院。

　　萬玨表示，此案的訴訟難點在于，從醫(yī)學角度上，現(xiàn)在尚未證明服用該藥是否對孩子健康造成了損害。但同時，在當今醫(yī)學科學無法明確排除藥物無副作用和對幼兒發(fā)育沒有影響的情況下，基于未成年人“特殊保護”的基本原則，應當要求幼兒園承擔賠償責任，這是法官可以自由裁量的范圍，當然積極的調(diào)解也是切實可行的。

　　本版文并攝/本報記者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