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表演藝術家主演的京劇《野豬林》,珠聯(lián)璧合,相映生輝,被譽為舞臺經(jīng)典。1962年經(jīng)崔嵬、陳懷皚兩位導演拍攝電影,又成為有口皆碑的戲曲影片的典范之作。
還記得,當年天津各大影院都有專職繪制海報的美工,《野豬林》初映之前,大光明電影院附近的曲阜道、解放路口的廣告牌,推出了片中主要人物的大幅畫像,英姿勃發(fā)的林沖,豪氣逼人的魯智深,秀美溫婉的林娘子,一個個光彩照人,路人紛紛駐足觀望,吸睛無數(shù)。而我家就住在附近,出門往往都要經(jīng)過,更是未看影片先留下了多年難以忘懷的美好印象。
只是不曾想到,歲月如流,將近半個世紀過去,和三位主演中唯一健在的飾演林娘子的杜近芳一起做電視訪談,話題就是《野豬林》。
起因是2010年,按照中國戲曲學院青研班復排的要求,對該劇的文本做了幾點微調(diào)式的整理,有所精煉和豐富,鑒于名劇的影響,有關領導非常重視老藝術家特別是原創(chuàng)參與者的意見,為此在演出直播前安排了訪談,當時參加的還有李少春先生的公子、文武老生名家也是復排導演李浩天。我和浩天導演主要介紹在精心保留原劇全貌和演唱藝術精華的前提下,進行微調(diào)的想法和處理,如“菜園子”一場戲,當?shù)匦』旎靸簜円驗轸斨巧畹目词,擋了他們偷菜的財路,趁魯困睡群起攻之,不料被魯醒后三拳兩腳打得連滾帶爬,轉(zhuǎn)而心服口服,央求拜師學藝,魯見他們肯于改過自新,也轉(zhuǎn)怒為樂,慨然收之為徒。
這段戲袁世海演來極具喜劇色彩,營造出了火爆、熱鬧的舞臺效果,卻又是別人難以再現(xiàn)的,像這樣主要憑借大師獨特的表演風格、魅力以及氣場支撐的段落,與其不復昔日精彩,不如保留情節(jié),縮短篇幅,避免影響了全劇的節(jié)奏。豐富主要在“野豬林相救”一場,林沖發(fā)配滄州,魯智深一路暗地保護,在兩個解差欲加害之際救下林沖,激憤地提議一起回轉(zhuǎn)東京,殺死高俅父子,“你我弟兄烈烈轟轟大鬧一場”!此處林沖聽后只表示“且到滄州再做道理”,顯得有些簡單,不足以表現(xiàn)在生死關頭被救和掛念妻室的感激、憂慮交加的復雜心情,于是新加了一段唱:“深謝你救護我恩情不忘,抱不平解危難俠義無雙。俺林沖豈無有鴻鵠志向,怎奈是家中還有患難的賢妻,時刻叫我掛心腸!”這段唱的聲腔仍按李少春先生的演唱風格,試演時反映良好。
杜近芳老師談了觀看復排試演的高興心情,回顧自己當年演出的往事,并且對青研班一代新人的進步和提高給予了肯定。
那天和近芳老師的交談,實際上在進演播室之前的化妝間就開始了,而且聊的內(nèi)容更為廣泛。她是性情中人,十分健談,興之所至,有感而發(fā),多年極為豐富的藝術積累、體驗和深切認知便紛紛涌來。記得話題還是從《白蛇傳》的“斷橋”一折引起的,當時演播室先錄的是后者的訪談,通過電視傳送過來,她看了說自己飾演白素貞,唱到“紅樓交頸春無限”一句,原本用的是上揚的手勢,后來有老觀眾提意見,說白素貞歷經(jīng)“仙山盜草”“金山水斗”等一系列波折磨難,與許仙劫后重逢,再回想往日新婚的溫馨,應該是不堪回首,倍覺凄怨、感傷,不會那么興奮、奔放,她感覺很有道理,再演改為邊唱邊側(cè)臉、扭頭,將兩手的動作放低,就與人物的情緒吻合了。
接下來,聯(lián)想到《野豬林》中的表演,林沖誤中高俅的“賣刀之計”,在街頭購得寶刀,感覺英雄“如虎添翼”,回家滿心歡喜,此時迎接他的林娘子又將是怎樣的心情?乍一聽頗覺意外,劇中林娘子的重點場子是“東岳廟敬香”“長亭別離”和最后的“殉節(jié)自刎”,都有感人至深的戲,而這一場只是相伴的配角,問了一句“官人為何發(fā)笑”,便再無更多的表現(xiàn),劇本連表演提示也沒有,誰會注意到她的心情呢。然而近芳老師自有解說,認為她不能面帶喜悅,更不應該像有些青年演員演的那樣向夫君祝賀,因為她的心頭還有此前東岳廟一幕的陰影,不僅是遭受高衙內(nèi)調(diào)戲的羞憤,還有林沖為此和當朝權(quán)貴并且是頂頭上司的衙內(nèi)起了沖突,覺得是自己的美貌給夫君惹來了麻煩,甚至可能留下隱患,因此懷有負疚和憂慮的沉重心理,是高興和輕松不起來的。這一點,當代青年聽了可能很難理解,可是遙想幾千年封建社會歷史的影響,卻不能不說是古代傳統(tǒng)女性特別是賢惠妻子的典型心態(tài)!
老藝術家對于人物細微心理活動的執(zhí)著探尋和把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京劇界常講,戲者──細也,首先是對角色內(nèi)心情感的深入感悟和體驗,才會有細膩入微的刻畫,在看似無戲可做的地方也仍在戲中,在人物身上,一動一靜所呈現(xiàn)的古典美,才會由于發(fā)自于藝術家的內(nèi)心而具有情感溫度和感人的魅力。
那天,近芳老師還含笑提起拍攝電影期間,崔嵬、陳懷皚曾對她講,影片中有三朵花,如果林沖是墨綠,魯智深是黑色,而林娘子就是紅牡丹。導演用不同花色象征性地啟發(fā)演員塑造藝術形象,倒也耐人尋味。我想,不論哪一種色彩的“花”,只要內(nèi)蘊飽滿而有豐盈的真情實感涌動,就都會煥發(fā)出絢麗奪目的光彩。